古典章回体小说常有提纲挈领的开头，统领全文，且看：

《三国演义》
滚滚长江东逝水，浪花淘尽英雄。
是非成败转头空。
青山依旧在，几度夕阳红。 

白发渔樵江渚上，惯看秋月春风。
一壶浊酒喜相逢。
古今多少事，都付笑谈中。

    ——调寄《临江仙》

《三国演义》开头引明代杨慎的咏史词《临江仙·滚滚长江东逝水》，抒发世事轮回，历史兴亡的慨叹，奠定了全文大开大阖、英雄轮番登台之基调，实乃一绝。当年我读《三国演义》，就为其卷首此词所迷，待到后来读到魏蜀吴三国鼎立，最终却被晋一统之时，才解得此中深意。又或是读至魏延亡于诸葛遗计、关羽败走麦城、诸葛亮七星之灭、典韦宛城之战中枪而亡等等事例时，才能解得“浪花淘尽英雄”、“古今多少事、都付笑谈中”的疏阔。《三国演义》中的各路英雄、政权更替，皆似长江之水东逝，各位看官不如学那江畔稳坐的白发渔樵，惯看一切兴衰起落罢。

再看《红楼梦》第一章，耐人寻味处颇多，偈语比比皆是，可谓是“草蛇灰线，伏脉千里”，有经验的读者由此已能因小见大，悟出小说的情节、基调与内涵。究竟为何这本小说骨骼清奇、使得当时纸贵？在这一章中，作者就已给出了答案。此书之所以不落窠臼，一是所凭作者亲身经历、所见所闻，“编述一集，以告天下人，闺阁中历历有人，不可因我而使其泯灭”、“只按自己的事体情理，反倒新鲜别致”、；二是包含了对于世家大族生活的精雕细刻工笔描写，“记述家庭闺阁中一饮一食”；三是细腻迂回情感描写与有理有据的情节描写，“离合悲欢，兴衰际遇，俱是按迹循踪，不敢稍加穿凿、至失其真”；四是颠覆当时男尊女卑的社会现状，将主人公描绘成一位痴情于“异样女子”的人物。如此种种，兼与几首“歪诗熟词”，实令世人“换新耳目”，有横看成岭侧成峰之感。就如鲁迅曾评《红楼梦》道：读者的眼光而有种种：经学家看见《易》，道学家看见淫，才子看见缠绵，革命家看见排满，流言家看见宫闱秘事……不一而足，皆伏于第一回中。

下列诗句或偈语是我认为最能称得上是“草蛇灰线，伏脉千里”的：

盛席华筵终散场。古今一梦尽荒唐。更有情痴抱恨长。
满纸荒唐言，一把辛酸泪。
假作真时真亦假，无为有处有还无。
你方唱罢我登场，反认他乡是故乡。甚荒唐。到头来，都是为他人作嫁衣裳。

值得注意的是，第一章中“荒唐”出现了数次，以及“假语村言”、“真事隐去”种种玄奥的词语，是否真正代表了作者心中所思所想所判呢？他如此下笔，是否是因为当时清朝大兴文字狱、在封建统治者的思想文化控制下不得已而为之的遮掩？他是否以“荒唐假语”之名行针砭时弊、自怜身世之实？或者他认为在当时的社会环境下，唯有如此行事，方能让《石头记》得以流传？

红楼之开头，作层层嵌套之铺垫，待得荣府故事真正开始，方有柳暗花明之感。